2020-07-09 01:48:59 来源 : 体验话题 点击 : 973
黄家的招牌菜色共有三道:一是炒米粉,二是泡菜鱼,另一道便是春明老师取名「登陆锅」的剥皮辣椒排骨汤。今天唯一没有上桌的是「泡菜鱼」──指的是以泡菜烧鱼。以前常用吴郭鱼,近几年则改用迦纳鱼或其他大型鱼种。晚餐之外的时间,他们一定都会招待到访的所有来客。
要煮食第二道菜的中间空档,春明老师与我们移至有一面透亮大窗、望远皆是河岸风景的书房里闲谈。他说料理有点像创作,当作调色般。红黄蓝三原色,组成这世界多采多姿的东西。就像眼睛看到的颜色,作菜时也一样这样思考,「这个味道就是什幺颜色、和什幺颜色,变成这样。」虽然,「每道菜名称一样,但有时候口味重一点,有时候太轻,像作品一样,有时写了十篇作品,两篇不错,有八篇还差不多。就是这种情形。如果烧菜跟创作一样,那幺厨师应该也算是艺术家啰?为什幺不,因为吃除了供给肉体的需要,又一方面只是满足低级感官,不像八大艺术是充实精神的粮食,培养心灵的高级感官,所以名厨就很难成为艺术家了。」
今年暑假,陈芳明老师例行出国与儿孙团聚前,和黄春明老师也见过面。芳明老师说他们相差一轮,从他在读台大历史所时就认识,当时黄三十多岁,交谊一直持续到现在。一到黄家,他便与春明老师、师母谈起了孙子如何可爱,语气眷恋,氛围温馨。两人在饭桌坐下,春明老师随即讲了几个荤腥不忌的笑话,逗乐芳明老师,师母略带忧心地怕刚上完课的他会肚子饿,请他赶紧开始用起这道每来访必被招待的煨米粉。
可能是因为对谈约在了熟悉的住所,这栖居之所在,于是芳明老师率先调动起回忆,「在西雅图那时,他就住在我家」。缘起于一九七六年,春明老师接受亚洲基金会的安排,準备到美国访问,他先与芳明老师联繫,老师到机场接他,遂一起待在芳明老师的学生宿舍里。而杨牧也在华盛顿大学,「但他是教授,我是学生。」芳明老师笑说。彼时,芳明老师的妻子正好有孕,春明老师提醒了该注意事项,要他「好好照顾太太」。春明老师也记起当时在西雅图街道上随意散步,十分寒冷的天气。他对芳明老师说:西雅图的海鲜真的很好吃。这句话召唤起回忆,一时之间,两人思绪都彷彿回到西雅图。他用手比划当时吃了一颗即达饱腹的新鲜生蚝大小。他们的初识以及更多过往,芳明老师后来也写进了其回忆散文《昨夜雪深几许》中。
两人在一九七三年初识,至今近五十年的岁月,势必也被追问过许多同样的问题。顺着理路,后辈者多能爬梳相关的历史脉络与记载。春明老师也玩笑回应,读陈芳明的《台湾新文学史》就好。因此,大抵从不断扩延的资讯、时常被召唤的记忆,从这些言谈的诸貌中,再略抓出:明星咖啡馆、《文学季刊》,以及几位共同友人如尉天骢等。
明星咖啡馆的老闆简锦锥,让从宜兰刚过来台北、租赁台电员工宿舍的春明老师,得以找到一个地方从早至晚地写字,电话也帮忙转接。而这他们口中简称「明星」的地方,也是两人时常讲话,谈论作品,更加熟识之地。除了第一篇小说〈跟着脚走〉外,春明老师所有投稿《文学季刊》的稿子,几乎都是在明星咖啡馆写的。芳明老师那时也读了春明老师的小说,他笑说,自己其实「看不懂」,「一直到〈两个油漆匠〉,才慢慢搞清楚他在写什幺」。春明老师笑着应和他,然后跟着举例,自己那时候去看了剧场《等待果陀》,「我也看不懂,但演的人是不是真的懂,我也在怀疑。」
春明老师中气饱满地讲起故事时,芳明老师就在一旁专注聆听,有时跟着春明老师笑起来,瞇成线的双眼,像远眺风景。春明老师说,自己在乡下时就开始写小说,也「没有要写工农兵」。后来,有人问他为什幺要写小人物,他回以,「因为我也不是什幺大人物,我们都是小人物,自然就写自己。」且引了荣格之言,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出生地的认同。「如果我在台北出生,台北就是我的乡土。」芳明老师吃完了第二碗煨米粉,喝了一口春明老师倒的热茶,润润喉后,说,「记忆与情感有关」。他一九七三年结婚,出国前夕,与妻子一起去看春明老师小说里的宜兰。出国以后,最怀念的只有两个地方:一个是宜兰,一个是为其写了散文的嘉南平原。「因为那是离开台湾前,最后的印象」,他补充道。
两人感叹共同经历的时代,那时的人是真有革命情感。芳明老师且向我们展示了手机画面:《文季》五十周年研讨会,黄即穿上了当年尉天骢赠予他当作「稿费」的那件长袍,并将画面又转给春明老师看。他点了点头说,没错。然后忆起,写《看海的日子》时他一面要工作,交稿的日期快过了,尉天骢告诉他,不交稿,版面就只留题目与作者名,其他都空白,「我吓死了,连着写了三天。」春明老师做出生动的忧惧状,好似尉天骢老师刚刚才对他说话,惹得我们跟着笑了出来。芳明老师又叫出手机里翻摄的《文季》封面与《看海的日子》手稿给我们看,并且让春明老师补充「白梅」是真有其模拟对象的故事。原来黄家卖过便当,尉天骢妻子为《文季》去取稿子,便会看到美音在洗便当盒,而春明在水龙头旁边的小房间写小说《锣》。相知相熟已太久,手机与记忆都像极深百宝袋。只有黄在回忆七○年代的「洪通热潮」,是由他在英语汉声杂誌《ECHO》所做的报导开始,芳明老师才略感讶异:「是今天第一次听到的事」。
访谈过程春明老师倾向「自然而然」,并不想太过理论化地说明创作背后的因由甚或转变。他予之描绘了一个场景:
「有一个地方的水很特别,一般人很难去拿那个比一般特殊的水,我会去把水拿下来,拿来泡茶之类。我不知道它有什幺特殊,专家去研究水的成分,去分析它的特殊性,那是专家的事。不是去拿水的那个人的事。我只是知道怎幺去拿水,怎幺去冒险。」
整个重逢的夜晚,他们时常谈到各种近代史里去,也常彼此玩笑。这样的相处模式,让人回想起芳明老师在《昨夜雪深几许》中,以〈宽容比爱强悍〉为题,写下他对黄春明作品的理解:
「在《文学季刊》,当我读过〈看海的日子〉与〈甘庚伯的黄昏〉彷彿在迷雾中骤然有了启悟。反反覆覆读着黄春明的小说,强烈感受到在社会底层蕴藏着丰富活泼的生命力。白梅与甘庚伯,全然不具英雄人格,在卑微中自有一份人的尊严。我终于理解,他们的韧性与无畏,并不诉诸高深理论,只不过是素朴地对自己的土地拥有信仰。」
离开黄家前,已是深夜,两人仍不显什幺疲惫感,芳明老师看着春明老师,说了与刚进门时一样的话:你的第一篇小说叫〈跟着脚走〉,现在是《跟着宝贝儿走》。他笑着说:「已经超越了」,又让春明老师像先前一样地笑了。彷彿于此,我们也一同经历了时间的皱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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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访撰
清大台文所博士生。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、林荣三文学奖小说奖等。合着有《百年降生:一九○○-二○○○台湾文学故事》;着有小说集《配音》。
标题出自林余佐诗作〈时序在远方〉。
摄影|小路
2020-05-24 15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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